双重的纪念：美国会议与现代物业

2004年6月1日，我在蒙蒙细雨中抵达布卢明顿小城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又能重返这座绿荫蒙蔽下的美丽的大学城——印第安纳大学所在的布卢明顿市、又能见到阔别的恩师、同事与朋友，感慨与欣慰之情交加、充溢我心，快乐如水般一点一点地从心中流淌出来，似乎从心底到面容全都洋溢着欢笑。毛寿龙教授和我都曾作为访问学者在印第安纳大学政治理论与政策分析研究所学习、工作过。我们与该所奠基人美国著名学者文森特·奥斯特罗姆教授结下深厚的师生之谊，一年的生活成为永生难忘的经历。此后，在中国人民大学制度分析与公共政策研究中心组建的《社区治理》课题组力求把国际同行关于社区治理的理念和中国社区发展的实践结合起来，并能够有幸把我们在中国做的工作向国际同行作汇报，实为我们的一大乐事。

同行的还有人大公共管理学院行政管理学系主任毛寿龙教授、舒可心和王海，我们是应邀参加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举行的由政治理论与政策分析研究所主办的庆祝该所成立30周年国际研讨会，会议主题为“在多样化的社会中构建社会资本和自主治理能力”，我们要在“中国在转轨中”分组会上做题为《中国政治文化发展:从经济自由到政治民主——业主自主治理以及业主领袖自荐参选地方人大》的报告。中国小组除了人大的制度分析与公共政策研究中心的社区治理课题组成员外，还包括北大公共管理学院院长王浦邭教授与万鹏飞教授等，可惜由于美使馆签证预约停止等原因而未能成行。

6月2日晚上是会议欢迎招待会，地点是在一个叫奥立佛的葡萄酒酿造农庄。访客先是在一个大厅中品尝小吃(水果、奶酪、点心等，但是要品尝葡萄酒可不免费，需要另花钱)并与与会者寒暄。然后是在露天的葡萄藤花架下举行的晚餐会，环境极其优雅，但食品很简单，只有七八样自助食品。印第安纳大学副校长、该所的负责人埃莉诺·奥斯特罗姆与麦克·麦克吉尼斯教授等在会上致词。由于次日是我们的报告时间，这天晚上我们没有怎么睡觉，抓紧时间最后完善我们向大会提交的论文与报告。

6月3日，当我们到会议室时，文森特老先生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难以言表又见到他时的心情。老先生已经85岁，前年做过大手术，走路需持一拐杖，脸上额头部分的皮肤已经老化的像是大象的皮肤一样，但是他眼睛中闪烁的智慧、幽默、顽皮之光以及响亮的笑声仍具摄人之力，使人一见便不由肃然起敬。老先生视我们为亲传弟子，高度重视我们在中国的工作，我们成为奥斯特罗姆为代表的多中心制度分析学派的一个分支。作为见面礼，我们把5月刚刚在北大出版社出版的由我们翻译的奥斯特罗姆的著作《美国地方政府》交给老先生。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学术界对以奥斯特罗姆夫妇为代表的多中心治理制度分析学派并不陌生。文森特·奥斯特罗姆(Vincent Ostrom)，中文名为欧文森，其夫人埃莉诺·奥斯特罗姆(Elinor Ostrom)，中文名为欧玲，他们是美国著名政治学家、政治经济学家、行政学家和政策分析学家，美国公共选择学派的创始人之一。欧文森1967年出任美国公共选择学会主席一职，欧玲也在80年代出任该学会主席，此后于1997年度任美国政治学会主席。奥斯特罗姆夫妇十分重视中国文明的发展，特别是文森特老先生更是言必称孔子，他们认为中国悠久的文明在当代世界很有发展的潜力，必将为世界文明的发展作出重大贡献。出此认识，老先生不仅访问了中国,结识了一批中国学者,并自上世纪末起出资邀请一批中国学者先后访问美国共同从事学习和研究。

奥斯特罗姆夫妇以及合作者的主要著作均在中国系列出版，该学派的思想、理论在中国社会得到巨大的反响、重视和认同，在中国成为政治学类畅销书。这是因为:他们的研究视野不是以西方文明的正统市场文化作为中心模式，而是扩展到对不同文化和社会制度的比较研究。他们与不同文化和政治制度的多国、多学科学者从70年代起在全球范围内进行了系统的、可比较的和长期连续性的社会实验。这些研究是以实证研究起步的，鼓励个人和组织间为了共同利益自发结合以解决公共领域资源的利用和管理、公共物品的提供与服务等困惑人类社会的重大政策问题。这些研究对社会治理提供了多样化的可操作模式与选择手段，特别是对发展中国家决定国家发展动力源泉的制度创新与制度安排、在制度环境下高质量的政策设计所需的条件与结果、以及影响选择的因素提供规范化的多层次分析工具。

我们在会上提交一份正式论文，同时配以一个类似记录片的PowerPoint文件作为我们的报告。该文件由70多张文字数据图片组成，以便让国际社会能够以生动形象的方式了解中国社会在转轨中的变化本质。该文件分为上下两篇，共十部分内容:

第一部分，说明中国城市社区的治理模式的转变，从政府管理到社区自主治理:这是起始于住房私有化导致的住房自由率以及因此产生的转变;

第二部分，说明为什么业主能够集体维权并关心社区治理:这是因为居住物业不纯粹是个人私有财产而且是共同财产，其管理是居于共有财产的基础上的;

第三部分,介绍中国地方行政制度的基本框架:包括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以及其间的关系，说明业主组织当前的数量状况，业主组织作为纯粹民间组织的独特性质，包括产生的程序框架，领导人的选择方式，资金的来源以及业主的参与性与参与程度;

第四部分，介绍我们实地调查的近60个小区物业纠纷的现状，分析其纠纷类型与原因:说明社区自治的持久动力是源于业主保护自己财产权的冲动而非来自民主自治的习惯，这也说明了解决冲突对社会稳定的重要意义以及业主学习、实践，依法行使民主自治权利的必要性;

第五部分，介绍地方社会政治的新动向:以业主为主体的地方居民参与各种社会活动形成了公民社会存在的必要前提——公共论坛，在网上和现实社会中以各种形式讨论地方公共事务，沟通公民、商业机构与政府间的关系，在三者之间建立解决纠纷的社会新机制;

第六部分，介绍公民参与立法、促进司法公正的个案:包括我们课题组通过人大代表连署向人大提出立法建议被接受为正式议案的情况以及其他公民参与开门立法的情况，以及北京地区法院的三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司法判例如何为界定政府行政行为与社区自治间的关系作出的努力与贡献;

第七部分，介绍公民领袖、公民团体如何为地方社区发展作出贡献，如在大学、群众聚会上研讨社区治理、建立邻居节、参与国际交流、参与国家标准制定等，这些活动基于社区治理但是又超出了社区的范围，体现了社区为地方社区秩序所作出的努力;

第八部分，说明我国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制度框架与程序流程:全国人大与地方人大代表选举的不同制度设计，说明地方人大代表选举制度为自荐选举提供了合法性;

第九部分，对2003年深圳与北京自荐选举人进行分析:得出结论是这些人主要来自两个群体，大学的知识分子群体与业主领袖群体;

第十部分，介绍自荐者选举的具体情形，概括自荐者参与竞选对中国政治文化发展的重大意义:打破政治传统、创新选举礼仪、构建政治合法性。

报告的预定时间是早上8:30-10:00，但是实际却延长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午餐时间，对于严格遵守时间的美国人来说，这是不同寻常的。报告由笔者主持，毛寿龙对与会者提出的理论问题进行阐释和解答、舒可心由于其流利的英语和对报告背景情况的深入具体了解，与与会者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当与会者见到戴着墨镜的“酷”王海及其关于王海的工作情况的介绍时，表现出极大的关注。会后，他们向我们祝贺并表示我们的报告非常非常有趣。

6月4日，我们参加了其他分组会会议。此次会议包括:非洲治理面临的挑战、转轨中的中国、渔业治理的多样化途径、东亚灌溉制度的演化、社会生态系统的历史性制度分析、托克维尔分析学、城市政治与政策、志愿者制度与自我规制、分水管理制度、国际森林资源与制度研究组写作组等分会团体，一共有大约50个报告。

我们主要参加了城市政治与政策、托克维尔分析学以及东亚灌溉制度演化方面的报告。主要的印象是，他们的研究方法的规范化程度、理论性和技术性的成熟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特别是森林、水资源、灌溉系统等方面的研究以卫星定位系统和实时数据采集以及大型数据库作为实证手段，是国际第一流的。

6月5日上午，举行全体大会对会议作总结，研究所的主要领导人，麦克·麦克吉尼斯、埃莉诺·奥斯特罗姆教授等都对该研究所的历史与现状做了回顾与展望的陈述。他们提到该所已经成为一个“多中心的自主治理”的研究所，分支分布世界各地。最后一个发言的是该所的奠基人文森特.奥斯特罗姆教授老先生，在他的讲话中一开场就提到我们中国小组的工作，说我们关于私有财产的确立和保护对中国转轨的意义重大。我在下面听着不仅泪水盈眶。这是老师对学生的肯定和鼓励，永远温暖我们的心并激励学生努力奋进终生。会后全体合影留念，由于参会者都是工作伙伴，遵循共同的工作理念、相互间关系密切，拍照时就像是大家庭在照全家福，每个人都乐滋滋的，欢乐之情溢于言表。在全体合影中，后面是奥斯特罗姆的弟子传人，来自世界各地，就像是一片森林般，一排排的，文森特老先生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看着这位自中学起就捐款为他人助学、一生积蓄都投入用于建立托克维尔基金会资助世界各地的研究和访问学者，到八十五高龄家务事一切全都自理的老人，想起他对我以前用蹩脚英文写就的作业(Memo)和论文永远以宽厚谅解的语气说“很好很好”予以鼓励的大师，我的心境恰如太史公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6月5日晚上，在印第安纳大学教工餐厅进行告别宴会。餐厅位于印第安纳大学的主楼——联合纪念会堂(IMU)内，该大楼之宏伟与富丽堂皇在美国大学中也赫赫有名。印第安纳大学的多数院系所都是一栋栋独立的木结构小楼，像是美国人家居的房子一样，如政治理论与政策分析研究所拥有5栋这样的小楼。但是大学的主楼(IMU)之大使得一些在那里学习几年的学生有时也会迷路。楼中悬挂历任校长的油画像，以及许多珍贵名画，此外墙上的密密麻麻的铜牌上铸刻着为这所大学贡献基金的人们以示纪念。各厅堂中的地毯上沙发椅中经常能够见到姿态百样或卧或躺、或读书或小憩的学生，猜测这对他们的脊背颈椎有好处。晚宴的大厅像是欧洲皇室的宴会厅，陈设物古色古香，据说所挂壁毯是中世纪的。晚宴的食品在中国人看来一般，但是在美国人已是十分丰盛了，有十余种沙拉，几样汤菜，十多样热菜，其中一部分盛在保温的不锈钢容器中，还有十几样蛋糕甜点。美国的甜点是绝对碰不得的，吃一口能齁得人摔一跟头。酒水则不免费，需要单付钱。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小蘑菇，略带酸味，十分细嫩鲜美。宴会上几位奥斯特罗姆的学生一边放演一个反映老师以及研究所历史状况的滑稽幻灯片一边辅以幽默笑话解说，以志庆贺，可惜我的英语水平有限实在听不太懂。

6月5日上午，在奥斯特罗姆家举行早午餐会，王海因事务繁忙必须提前回国，舒可心陪伴他同时离开不能参加这个聚会，中国小组只有我和毛教授参加，他其实应老先生之请住在他们家里。说是餐会，食品十分简单，只是一些水果沙拉和切好的蔬菜用于蘸沙拉酱，还有一些点心而已。老先生的家周边都是大树，客厅外面的凉台下临一个峡谷，谷中一道小溪淌过，阳台对面是树林密布的山丘，想见主人立于凉台之上俯视峡谷溪流、仰望山峦时的情怀。

后记:

又见七月，恰逢七月《现代物业》2周年生日，应邀撰文以为纪念。又在美国，去年七月参加国际社区发展协会会议后，在美国逗留期间接《现代物业》社长宋先生和曾建华盛情来函之邀请而担任了“现代社区”栏目主持，没有做多少工作，眨眼已是一年。今年此刻又在美国。我们课题组成员:毛寿龙教授、我以及舒可心、王海应邀同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政治理论与政策分析研究所参加国际会议，我们在会上作了报告，得到高度评价。此刻会议结束，我在美国留滞享受闲暇之际，乘便为现代物业写些文字聊表些许心意。巧得很，此行此文都是为了纪念，故提名双重的纪念。《现代物业》高度关注社区自治，和我们课题组的理念一致，但愿以我们的凡胎肉眼为见证和记录中国改革的伟大事业中的社会转型效我们的微薄之力。最后衷心祝愿《现代物业》的事业繁荣、发展。